本帖最后由 蓝战士 于 2018-4-13 15:26 编辑
养牛的朋友无一不在追求裤子的变化，追求自有的使用痕迹，一条新裤子到手之后，他们就开始期待它尽快成为一条旧裤子。个中滋味，同好者之间一向津津乐道，然而，这种乐趣仍不能被大多数人理解。
所以，为什么要喜欢东西变旧的样子呢？这个问题我真的很认真地想过。
去年去了趟日本，一路上观察了日本人的建筑、服饰和日常生活中的种种，也更为深入的感受到日本人对于“旧”的喜好，逐渐梳理出这个问题的一些答案。于是，想在这里与大家大家做个小小的分享。
先说我们中国人的审美标准吧，正如有句老话所讲，“衣不如新，人不如故”。物质匮乏的年代，新衣服常常只是逢年过节才能获取的生活嘉奖。以新为美，是国人对于美的主流追求。事实上不仅仅是衣服，国人普遍喜欢各类崭新的物件，并以此作为审美标准，例如房子、车子等等，新的，光鲜亮丽的，就是美好的。古语还讲“历久弥新”，这是个褒义词，说的是事物时间长久了，却更加新鲜，所以值得肯定。所以你看，我们的意识大多数情况下是逐新的。
然而我们也并非绝对放弃了对于“旧”的喜好和追求。自古以来，中国文人群体也是懂得欣赏年代感的。暂不提古董（古董的价值体系是另一回事），只讲扇骨、紫砂壶等等实用器吧，这些物品基本也都是以旧为美的。这种对于旧化的追求，排除所谓的年代越久远则越稀少的原因，我理解主要动机即：作为一件实用器，崭新便意味着尚未与人建立联系、发生关系，缺少温度；唯有呈现出年代感，才是一件真正的带有人的气息的物品，柔和、温润，具有舒适的观感。
但是这种追求仅限于较窄的人群和领域，主流价值观内对于日常用品，仍然普遍愿意接受崭新所带来快感。
喜欢崭新的物品有什么不对吗？我想这确实会带来些许问题。
对新的追求，自然就衍生出喜新厌旧的习惯，故此我们并不太注重一件物品能够使用、留存的足够长远，当它开始变得老旧（甚至还没来得及变旧），我们便会期待有更新的物品取而代之。因此我们对于使用期限并不敏感，故此在成本额定的前提下，与使用期限等同的质量就被相对忽略。同时我们为了印证一件物品是新的，更希望它带有时下最新的元素和符号，如此一来我们从来都在不停地引入新的元素加入到各类物品中，那些元素一波接着一波地被拿来并应用，我们都来不及学会欣赏和驾驭，便要迫不及待地用来装点我们自己的日常。是凡新事物一出现，我们就有样学样，很快又急切地抛弃了它，进而再去摄取更为新鲜的元素为我所用。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我们的审美体系是混乱的，在现代日常生活中，我们最终都没有系统、完整、可总结的审美体系可言。比如我们的村舍本来是有系统形制的，但是改革开放后则开始变成了一些奇奇怪怪的“小洋楼”，有时它被贴满瓷砖，有时它又被加盖了彩钢的屋顶，只要是新的产物，我们在某个阶段就视其为美好的、时尚的、彰显价值的。
明白这些缺点，我们就很容易理解“尚旧”带来的好处。对于“年代感”的追求与逐新效应是相反的，首先会推动人们对于“使用期限”的需求，进而间接促进了人们对于产品品质的苛求。这种品质，一个是质量，再一个就是它所蕴含的美学内涵——质量上要用得住，并具备基本的存留价值，而其美学上则要禁得起时间的考验。
对一件老旧的实用器来说，其使用成本、时间成本大抵相同。例如一把二十年的紫砂壶，无论它原有品质高低，它被时光赋予的质感都来自这二十年的时光。如果一定要花费这二十年的时光，我们更希望它原本就是件具备一定品质的物品，而非粗制滥造的产物。因此，当我们开始追求年代感的时候，某种程度上，我们才开始对品质有了更进一步的需求。通俗点说，为了对得起自己这“二十年”，我们宁愿在开始就多支付一些成本，来换取更高品质、更有存续价值、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物品。
曾经在论坛里看到一句话——“校服也能养”。这句话本身是事实，每个人的校服都经历过风吹日晒，两个学期下来，那个“旧”是很容易判断出来的。然而又没有人会去养校服，因为校服往往象征着粗制滥造，是快消品，没有谁会认为一件旧的校服是美的。就是这样，当我们开始去追去年代感的时候，我们就已经开始在意产品的基础品质了。正如牛仔裤，虽然所有牛仔裤都会变旧，但我们认为值得自己花费时间的裤子，首先必须具备基本的过硬品质。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把一件“破烂”花时间变成一件“老破烂”，所以一开始，人们就必须尽力规避“破烂”的出现。
在这方面，日本人对于“旧”的兴趣，也间接促进了各类制造业的工匠精神。在日本的很多服饰店，店家都会向你展示服装经过使用的样子。最常见的是牛仔裤，即便没有挂在墙上，也会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件给你看看，告诉你两年后它会变成这个样子。其实不限于牛仔裤，甚至不限于蓝染制品，例如一个帆布背包，也有这样的展示环节……他们很喜欢这个时间游戏，并形成了某种共识。而恰恰是因为喜欢这样的游戏，他们才会对品质有较高的要求，审美则更加注重延续性（即力求所谓的“经典”）。就牛仔裤而言，从布匹、五金件到缝纫机器，传统而经典的元素备受追捧——这些品质及美感经过了上百年的印证，在时光中是非常值得信任的。
不限于服饰，日本人的房屋庭院也是如此，很多环节的设计和工艺都能看出来，他们希望那些细节可以在时间中持续的存留下去，而不是当经济条件允许时便马上予以翻新。在日本的一些民宅、寺院、桥梁上，苔藓颇受珍视，乃至被作为招牌字号，因为这不是钱能营造的，这是只能依靠时间来置换的，它的存在让冰冷的土木工程与人、与自然、与时空都建立了关联，进而成为坏境的一部分、人的一部分，而不再彼此独立。
当然，这一番对“旧”的兴趣还颠覆了产品业已形成的制作工艺。当旧被认知为一种美，人们开始希望“旧”不仅仅是一种若隐若现的存在，而是希望它显而易见，令美得以张扬。因此为了获得一目了然的旧化效果，更容易落色的布匹比固色牢靠的制品变得更为受欢迎，工厂开始研究如何让布料更容易褪色而不是如何“历久弥新”；力求降低成本的非透染皮革原本是一种“偷工减料”，现在则被冠以“茶芯”的名目身价倍增。总之，经过一个时期的使用，人们希望时光的痕迹是外露了，而不仅仅是含蓄而内敛的了。
中国的复古服饰爱好者，基本照单全收了日本人的口味和形式。与建筑设施、家用物品相比，服饰获得年代感所需要的时间成本是相对较低的，同时也是极易被展示与外界的。例如一条牛仔裤，无非一至两年就可以呈现出完整的旧化质感。颇为便利的操作性，也更容易聚集起相应的兴趣群体，门槛很低，只要有兴趣谁都可以参与其中，分享其中的乐趣，所以中国的玩家群体正在日益发展壮大。
事实上，服饰圈的乐趣很快就进入了一个怪圈。尚旧之风的本质与消费主义是相对矛盾的，但显然它又被代入到消费主义之中。“复古”“旧化”“古着”成了新的营销概念、时尚概念，并借助互联网支配着许许多多人的消费行为——玩家希望自己获得更多的藏品，进而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着用。更尴尬的是，复古玩家在线上线下聚集，撞衫是一定的——几乎每个人都能拿出带有各种痕迹的牛仔裤、皮具、靴子、饰品，看似不同，又看似完全相同。大家在追求独树一帜的同时，却越发走向雷同。大家开始面面相觑，交谈着大同小异的心得：牛仔裤变浅了没，植鞣革变深了没，茶芯皮是不是褪去了一点点黑色，而银饰品又是不是闪现出一点点黑色……
或许借助服饰这个落脚点，撬动我们审美价值的改变，才是更具意义的事情。当我们的社会意识也开始“尚旧”，时下热议的“工匠精神”才具有生存的土壤，传统、手作、精益求精才会得到更多的尊重，进而得以发扬光大。在这种审美体系的影响下，人们变得更愿意“宁少勿滥”，更愿意追求品质而不是数量，开始琢磨什么样的审美是可持续的审美，开始在意实用器的美学设计而不仅仅是功能，开始懂得如何才能把一件物品妥善保留更久而不是急于浪费……
前两天，恰好碰到一条茶芯印花的皮带条，之后就找一个熟悉的皮具店老板帮我做了一条皮带。他问我是否要用砂纸撸一遍，从而直接呈现出茶芯效果，我说这就不必了吧……不可否认，这也是一种生活乐趣；然而我想，这并非“尚旧”的本质内涵。
我的理解是：“尚旧”的本质是对于时间的体会，以及对于陪伴的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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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4-13 15:25
